其实，我有很多很多个时刻想要往后退。

有一次去里约热内卢的贫民窟，拍摄一个足球少年的故事。我坐着防弹车，和警察一起进入了贫民窟，虽然心里有一些害怕，但并没有觉得特别不安全。一切都很顺利，拍摄，采访，录出镜，就在拍摄完准备收拾设备走的时候，突然听到了一声巨大的枪响。还没等我反应过来，就感觉后背被警察猛一推，警察大叫一声，卧倒。

后来警察说，当时我脑子里是有卧倒的意识的，要不然他这么猛一推，膝盖一定会严重受伤。驻外前接受过培训，脑子里残存一点概念，听到枪声就要卧倒。虽然后来并没有发生什么危险，但是，我从地上爬起来的那一刻，心里想的是，我为什么要来这么危险的地方，为什么要来这么远的巴西，为什么要来做驻外记者。

后来有一次，去亚马孙雨林里拍摄。一个人住在12米高的木屋里，周围是与世隔绝的大自然，没有网络，没有手机信号，借着木屋里仅有的一个灯泡的光亮，在本子上写下：

“年5月31日，在亚马孙雨林深处，住在12米高的木屋里，看得见木板缝隙下的河水。夜晚，听着蝉鸣声，放不下的依然是都市的人和事，就好像已经逃离到人迹罕至的雨林，依然被俗世琐事牵绊。我已经用尽力气，走得这么远，却好像始终于事无补。”

后来才意识到，那一天，是我驻外一周年整。

还有很多个时刻，比如听到哪个同学结婚了，哪个闺蜜要生二胎了，或者哪怕朋友圈里看到别人一张家庭聚会其乐融融的照片，都会问自己，为什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，为什么要来做驻外记者。

直到有一天。

保利诺教授和体育部长雷贝洛邀请我和Aline去看帕尔梅拉斯球队的比赛。在一片绿色的看台上，我们一起喝啤酒，吃爆米花，看比赛，时不时拿出手机自拍。那是一场非常普通的联赛，结果甚至以0:0收场，但是一边聊天一边大笑，部长说，这就是最最普通但是开心的巴西周末。

看完比赛太阳差不多落山了，巴西人晚饭吃得很晚，尤其是周末。部长邀请我们去他家喝咖啡，兴致所致，聊足球、聊世界杯、聊骑马、聊中国，也不知怎么就聊了很多葡萄牙著名的音乐法多。部长是法多的狂热爱好者，我恰恰那段时间正好重新找出了著名音乐家玛丽莎的法多专辑在听，一起从youtube上找出了好多首经典的曲子一起喝咖啡一起听。晚上到了快九点多，我们一群人才出门吃饭，又是一边喝酒吃肉一边聊天。

吃完饭回家，我和Aline都直呼脑细胞费太多，比上班还累。一整天加起来，生生聊了好多好多个小时。而且不是熟识的朋友之间，有好多共同回忆或者共同认识的朋友，可以带出很多共同话题。

一个巴西教授、一个体育部长、一个中国留学生和一个中国记者，四个过往毫无交集的人，居然也能聊足球、聊音乐、聊生活里的困惑和琐事，聊发展中国家面临的挑战和机会，部长冲着咖啡，我们叽叽喳喳、吵吵闹闹，这一整天的画面，印刻在我的脑海里，成为我很长时间的精神动力。

有时候，往前走了很多很多步，走到了世界最远端的国家，会犹豫，会迷茫。会想是不是这个世界无论你选哪条路，其实都殊途同归，抑或是生命的意义根本不在于这些所谓的远方，而在于那些实实在在的柴米油盐。也许作为一个女生，我根本就不需要多大的舞台，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，一个温馨的厨房就是最好的舞台。时常会想，自己走了那么远，是在朝对的方向吗？

而每次想要往后退的时候，都会想起这一天。如果没有走过那么多地方，没有看过那么多书，没有曾经这一切美妙的经历赋予我们的成长和思考，那么哪里会有这么多个小时的聊天。如果我只关心家里的柴米油盐，那么哪里来思想的火花，哪里来有那么多干货，那么有营养的对话以及后来的思考和进步。

那天他们问我为什么想回中国，我说，我不想一直像现在这样，每个月都在出差，回到圣保罗已经觉得像是回家了，可是我的家明明在中国。我想要一个正常人的生活。保利诺教授和部长同时问我，什么叫“正常人的生活”？我说就是家长里短啦，柴米油盐啦，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啦，反正不是现在这样。

我永远记得部长非常严肃但耐心地对我说，他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当过一段时间的记者，他说，晴悦，你只有去过很远很远的地方，看过很多很多不同的风景，吃过很多很多不同的美食，经过过很多很多美丽的故事，遇到过很多很多有意思的人，你只有带着这样丰富的生活，才能真正品尝出你面前，一杯咖啡到底是什么味道，或者才能真正理解你所说的“正常人的生活”。

我下意识地拿起面前的咖啡杯，喝了一口。部长说，虽然这杯咖啡是他冲的，但是大家喝出来的味道一定是不一样的，我、Aline、保利诺教授，每个人面前的咖啡对于自己来说都是不同的味道。晴悦，你看，你现在还是一个小女孩，喝咖啡要加糖要加奶，你现在的生活和你面前的这杯咖啡一样，生活是甜的，是多姿多彩的。然后，等你再长大了，你才能喝出黑咖啡的味道，才能真正理解生活，你明白吗？

只有经历过丰富多彩的生活，你才能理解并坦然接受平淡的日子，才能把平淡的日子品出滋味来。

你一开始喝黑咖啡，只会觉得它苦。

孙晴悦

央视驻外记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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