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源｜生活月刊（ID：lifmagazin）

文·图｜邹洋连旌乔

比想象中还要早地，辉煌的落日出现了。阳光在排排烟囱之间穿过，透过烟囱里冒出的白色烟雾，整个城市笼罩在金色雾霭中。他们说，人们对采光有种异样的执着，于是这里的高楼都建得错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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饺子，东北人的白月光

东北人打架叫「打仗」，一个「仗」字，讲明这不是一个人的事，得叫朋友帮忙。我想到一个电影情节，两拨人干仗，双方越叫人越多，结果敌对阵营里都有了自己的朋友，架没打成，去饭店搓了一顿。大哥举杯：「四海之内皆兄弟！」众人附和，一饮而尽。我问朋友，这事在东北能发生吗？朋友说：老能了。在东北，没有一顿饭解决不了的事儿。

所以采访的一部分总会在饭店发生。在经历过四川火锅、家常菜馆之后，终于有人把我们约到了饺子馆。馆子在旧城的中心，穿过有些老旧的主干道，再拐进略显萧条的小街，推开门则是另一番情景：饭菜香味混着里间烟味，酒酣耳热，众宾欢畅。服务员忙不过来，顾客走进走出，自助调动店里多余的椅子，让留位的我们颇有压力。放眼望去，斑驳的墙面上挂着几块牌子，其中一块写着，「辽沈神店」。

作家班宇对这家店颇有信心，他在这里招待了各地不少的朋友，均得到不错反响。饺子，作为小麦产地特有的主食，显然已代表了整片神州大地，被认为是国人表达喜悦的特有方式，连英文中也新编了「jiaozi」来代替「dumpling」，让这道菜的叫法变得地道。人们常常以此揶揄饺子，但好像还没听说过谁不爱吃。年，一位远涉东北的英国士官被这道美食折服，他写道，饺子「色味鲜美，轻柔弹牙，滑如果冻，入口即化」。

此人叫荣赫鹏，日后以率领英军入侵西藏而闻名。彼时，为了摸清俄国的势力，他从北京出发进入东北，一直走到黑龙江。路上，荣赫鹏碰到淘金工人、森林樵夫、大豆农民，他们多是从内地迁徙而来，颇有当年加州淘金热的气势。他还常常碰到拉着棺材的骡车往相反方向前进，这是客死满洲的拓荒者的回乡之路。每个棺材上还放着一个笼子，里面蹲着一只公鸡，生者希望「公鸡的鸣啼，能让逝者亡魂不灭，随队伍翻越长城」。

这便是闯关东开始的景象了。年，全国人口4万万，东北只占了万，之后，因为天灾人祸，山东、河北等地民众大量向东北迁徙，年，东北总人口增加到万人。民国是闯关东最澎湃的年代，迁移在年到年间达到最高峰，每年超过万人。新中国成立前夕，东北人口达到万。

出生沈阳的歌手那英有首老歌，《话说老沈阳》，把沈阳城好玩的好吃的都唱了一遍，里面提及两道美食，「老边的饺子馆呀李连贵的熏肉和大饼哎哎哎哎哎呦」。这两家名号的创始人都来自河北，饺子也是沿闯关东的路线进入东北的，而后在这里发扬光大。作为一个常年漂泊在外的异乡人，我有这种体验，家乡食物里含着的，不仅是味道，还有氛围、情绪，以及思乡的忧愁。东北太冷了，而饺子的意象，从来都是暖的。

我想这是东北人爱上饺子的一个原因，但那是一个动荡的大时代，人们只有拼命苦干，日子才过得下去，慢慢地，慢慢地，这份乡愁被这里的豪情压制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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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王道的旗子，实行霸道

我喜欢在城里漫无目的地闲逛，经过几轮的拆除与建造，中国每个城市的特质越来越少了，山可推平、水可改道，人们用复制得以建造，再用相似的意图进行破坏。昔日的历史退缩到细枝末节中，但它们曾经塑造了这座城市。

年，后金汗王努尔哈赤攻下沈阳，他看这里山川形胜、宏阔开阖，遂迁都于此。年，皇太极废除了她的汉名沈阳中卫，改为盛京。待满人建都北京，盛京又被定为陪都，被称为「奉天」。这是取「奉天承运」之意，即一切皆是上天的意旨。

从此，这座城市的名字就在「沈阳」和「奉天」之间展开拉锯。年，张学良东北易帜，归顺国民政府，奉天改为沈阳。年，日本侵占东北，伪满洲国成立，再次将沈阳改名为奉天。年，新中国建立，奉天又一次成为沈阳。

各方势力的此消彼长，给这座城市留下丰富的肌理。我所暂住的民主路，在0世纪近40年的时间都叫做平安通，这是日本街道的叫法，因其所处位置之前是南满铁道株式会社附属地的一部分。南满即南满洲，其作为地名被世人知晓，源于19世纪末日本和俄国对这里的激烈争夺。年，俄国对日战败，俄以宽城子（今长春）为界，把满洲一分为二，将南满地盘交由日本治理。（荒唐的是，两国在中国地盘开战，清廷宣布保持中立。）

之后，年日本成立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，听上去是一个铁路运输企业，实则是可行使国家主权的国中之国。满铁在铁路两侧划定了16.7米至0米不等的满铁附属地，其范围内所有公司、教堂、银行、住宅，学校、道路、桥梁，包括煤矿，无论与铁路经营有无关系，全部归满铁所有。满铁首任总裁后藤新平提出了一个统治策略——文治军备论，即「以王道的旗子，实行霸道」。所谓「王道」，指大力发展当地经济、教育、卫生等事业，但其最终目的，是奴化当地人民意志，最终使实现殖民统治。东北沦陷后，这一策略基本上继续为伪满洲国所沿用。

年，日本修建了「奉天驿」火车站（今沈阳火车站），「之所以正门朝向东方，是要面向东京日本天皇的方向」。不像皇城道路皆为正南北东西，满铁地块采用了广场加放射干道的巴洛克轴线结构（学习巴黎），又受到日本传统「町」的影响，广泛采用了60米x米的小长方形街坊。

这些街道今天还在使用，有些地块甚至建筑还保持着昔日的职能：商业区「春日町」成为今日太原街商业区，奉天大和旅馆变成今日的辽宁宾馆，奉天浪速女子高级学校成为现在的沈阳第二十中学，千代田公园变成中山公园，奉天满铁南满洲铁道医学院成为现在的中国医科大学。南满的建设塑造了今日沈阳市中心的大半格局，「町」式的街道也让和平区成为沈阳堵车最严重的区域。

这座城市的另一股势力是张作霖。张作霖一辈子没信过任何主义，如果有的话，可能是民族主义。为了与满铁抗衡，张作霖主持修建了两条铁路，它们通过李鸿章修建的京奉铁路与关内相连，使满铁陷入困境。他在老皇城的西北和东北，建立了一个商业区和两个工业区，并把皇姑屯最重要的广场命名为「惠工广场」，他还建设了东北大学，其校园是由杨廷宝设计，两幢教学楼如今分别成为今天辽宁省政府和省军区的主楼。

沈阳城包含了太多的层次。盛京老城，满铁附属地、张作霖时期扩建区，商埠地（满铁与老城之间，各国领事馆、银行等），他们都是由不同的民族或国家建造，共同拼贴出一个沈阳城。

黄昏的时候我决定下楼走走。两边建筑灰扑扑的，多是七层高的住宅；道路不宽，因为凝结着不同程度的冰碴儿，恰到好处地反射着暮光；风追赶落叶，乌鸦在头顶盘旋，几辆「倒骑驴」倏忽而过（这里的三轮车反着骑，斗在前，人在后）；人们的哈气声，乌鸦的聒噪声，三轮车的链条声，极不耐烦的滴滴声，以及，收废品的人把一切压扁折叠的声音，这些声给人天高地远的感觉。黄昏在沈阳散步，心境是郑愁予式的：

一整日我越过你秀净的面庞流览风景

而已暗了

让我琐碎耳语明天的事或竟然是

来生的……而我们不吻不争执

上车的第一句话不就已说好了

我们去一道流浪儿互相不是目的

3rd

好花不常开

「失败书店」是沈阳一个藏在酒吧里头的书店。它又不仅只是一个书店，里头多是老板不舍售卖的珍贵资料。在书店老板潘赫的推荐下，我们来到辽宁宾馆，这座建筑大致呈文艺复兴时期的风格。它的前身是奉天大和旅馆。满铁成立后，在其附属地沿线重要城市一共修建了7座大和旅馆，主要为军政要人服务。1年「九·一八」事变后不久，一个11岁的小女孩在此第一次登台，演唱了一曲《荒城之月》，技惊四座，她就是0世纪30年代红遍中国南北的李香兰。她在奉天出生长大，曾在满洲国的流行歌曲大赏赛中获得头奖，后凭藉《夜来香》《何日君再来》等歌曲倾倒万众，位列天后级别，与周旋、白光等人并称为上海滩「七大歌后」。

7年，满洲映画协会（简称「满映」）成立。李香兰进入伪满洲国电影界，并成为满洲头号女星。她拍摄了多部电影，其中多是中国女子爱上日本男人的题材，以表达「满日亲善」主题。年6月，李香兰在上海大光明大戏院举行个人演唱会「夜来香幻想曲」，3天6场，场场火爆。下面是《新中国报》当年的报道，「她唱着上海人最熟捻的电影名曲《当我们年轻时》，那是《翠提春晓》中的名曲，唱得太好了，充满了哀怨的情调。再次是唱中国电影名曲《恨不相逢未嫁时》和《我要你》。唱完了，白光小姐提了两个大花篮送给她，两个电影明星站在一起，观众更是疯狂鼓掌了」。

也在同一年，日本战败投降，李香兰被控以汉奸罪遭到逮捕，不久，报纸上刊出枪决她的具体日子。关键时刻，其父母送来李香兰的户籍誊本，证明了她的真实身份是日本国籍，「汉奸罪」便不成立了，最终李香兰被无罪释放，遣返回日。

对于这段往事，她晚年回忆说：「我偶然间被身披『战争时代』这件外衣的命运所操纵，人生中的每条道路都由不得自己选择。待到察觉时，我已被夹在相互争阋的母国中国和祖国日本中间，拼斗的火花溅满全身。」

八十七年后，我站在李香兰演出的大厅门口朝里张望，这里正在重新刷漆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，空旷的舞台让人神思远游，幕帘拉开，仿佛站在0世纪30年代的聚光灯下。这时进来一位服务员，礼貌地点一下头：

「请问是订婚宴吗，起一桌。」

4th

一个旧的新城

建国后，因为大工业的优势，沈阳成为全中国城市化最早的城市。按潘赫的说法，沈阳是一个有点旧的新城。这里的新从0世纪70年代就开始了，那是老国企最辉煌的时代，四处盖房，到0世纪90年代，市区已经建得差不多了，所以这里没有近0年的建设高潮。我联想到一个新闻，为了城市发展，沈阳先后爆破了沈阳宾馆、五里河体育场、辽宁科技馆等18座地标建筑物，这或许也诠释了东北人爆裂的一面，喝酒解决不了的问题，干仗解决，干仗解决不了的问题，炸药解决。

在老城区以外，沈阳一口气规划了个新区、17个新城，为全国数量最多。这是一个有野心的城市，具体到地铁车门上方的站点指示灯都与别处不同，两边要各多出3个小点，下面写着「预留」，代表着两端还有6个目的地有待建造。

夜里，我在街头发现神庙一样的建筑，昏暗的的灯光淡淡勾勒出它的外型，没有广告牌、没有霓虹灯，在各式灰扑扑的老房子围成的夹缝中，它完全靠建筑美学取胜：庞大的体量、庄严的立面、浮雕装饰的大门，以及护城河一样停满的两排汽车，这是一个洗浴中心。如果工业时代的神庙是工厂，消费时代的神庙便是洗浴中心了。

时间的错位，让曾经先进的建筑变得老旧而顽固，与此同时，错位让这里保留了一些其他快速发展中的城市丢掉的东西。我在一个书报亭前立住，很有没有这种体验了：通过一扇窗户和它打开的两扇面板来接受这个世界的信息。不好意思不买，最后带了份《辽沈晚报》，头版大标题是《向着更加壮阔的航程——致敬改革开放40周年》。毛泽东时代，「辽老大」创造出成千上万个新中国第一，第一炉钢水、第一架喷气式飞机战斗、第一艘万吨巨轮……然而随着时间推移，硬币的反面无法避免地显露出来——90年代到年之间，大规模的下岗发生。当时，中央政府提出「三年搞活国有企业」，除了少数有资源垄断优势的大型企业之外，其余数以十万计的企业被「关停并转」，超过两千万的产业工人失去工作。

5th

工人阶级的忧伤

「沈阳铁西区，全国最大的重工业基地，它于日伪时期建立，年后又按计划经济管理制度和苏联模式重塑，成为国有企业的庞大群落。千禧年前后，大厂依次被拆，旧世界分崩离析。」

在纪录片《铁西区》的开头，导演王兵对铁西如此介绍。

打出租的时候，我遇到司机老李，向他打探铁西，他说你找对人了，我就是铁西的。闲聊几句，我立刻被其中巨大的反转给吸引。

「师傅你下岗了吗？」「没下岗，我被开除了。」「为啥被开除？」

「我好几次没去上班。」「为啥不去呢？」

「我去干个体了。」

「做啥去了？」

「弹电吉他。」

老李年出生在沈阳铁西，18岁考到电缆厂，开始了国企职工的生活。和大部分工人一样，老李也怀着一份朴素的想法参加到工作中，「好好干，那么大的电缆厂，一定要混出点名堂来」。

那时的工作三班倒，早上6点到下午点，下午到晚10点，晚10点到第二天早6点。有一天早班，母亲喊他起床晚了，他还和母亲闹起了别扭。老李常常怀念当初的那份单纯，「那会儿工人把荣誉看得特别重要，荣誉就是工人的生命。只要领导分配了任务，工人哪怕不要钱儿，也会一心一意去干」。

一次偶然，老李听到了一首《爱的罗曼史》，开始喜欢上了吉他。当时没有网络，学东西根本找不到门路，通过很多努力，一位邻居叔叔才给他引荐了一位弹过多年的老师。「我弹唱的第一首歌是《人生小站》，小和旋开头，camdm，就这三个和弦。到现在我都没忘。」

作为文艺工人，老李工作生活两不误，日子还算滋润，但事情很快有了变化，在市场经济压力下，国企开始度日艰难。到了5年左右，工人已经开始大批下岗，最普遍的做法是买断工龄，一年给块钱。一个在厂里干了0年的人，拿到块钱，然后就被扔到了大街上。「下岗意味着啥，你知道不？两口子都下岗，意味着天塌下来了。当时两口子上吊自杀的挺普遍。」

但因为喜欢吉他，老李更早就意外接触到了一个外面的世界，并且像齐秦歌里唱的一样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。他和几个朋友搞了个乐队，去夜总会里唱歌伴奏，「那个时候还时兴给小费。唱得好，顾客当场甩钱。」。老李年进厂，工资不到40块，做到5年，也才涨到。但在舞厅，一个月能赚0。他渐渐不去上班了。「本来是一个爱好，但当你换个环境，发现原来钱还能赚这么多。思想自然会有变化，你还会回到原来那个环境吗？」

铁西的工人在挣扎，但除了大批下岗失业的国企职工，东北改制也造就了一大批大大小小的民营「富豪」，他们以各种黑白手段取得了第一桶金，然后通过消费宣泄快感。镇痛没几年，沈阳的奢侈品市场便崛起了，最辉煌时，一条街上有四家路易威登，当时被认为超过北京上海。同时，更时髦的卡拉OK也代替了舞厅，老李的乐队做不下去了，他开起了出租，一直到现在。

在沈阳的几天，老李和我有一茬儿没一茬儿地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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