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前位置: 巴西 >> 地形地貌 >> 百年厦大,当祭林文庆
中国有礼仪之大,故称夏;有服章之美,谓之华。华夏礼仪之先,因献成祭,方成其美。
古之书院者,绝非以课徒、授业之教坊为方向,而必以传道、解惑之圣殿为理想。
书院之存史流芳成其为圣殿者,或当有能祭而祀之人,如石鼓书院之七贤并立;有能祭而祀之言,若应天府书院范文正公之语:聚学为海,则九河我吞,百谷我尊;淬词为锋,则浮云我决,良玉我切;有能祭而祀之事,似朱熹张轼岳麓山上那一场穿越千年之会讲;有能祭而祀之物,则朱熹在白鹿洞书院所定立之教规。
由是而观之,百年之厦大,何其之有幸!能祭而祀者,便在开场之时。
百年之厦大,有校主陈氏嘉庚者,校长林氏文庆者,世界华人之望,双星相交辉映,以“嘉庚精神”、“文庆笃行”开一代侨领之楷模,立万世教育之榜样。纵观五千年华夏书院史,或岳麓白鹿洞难出其右,是应天府石鼓所难及也!
嘉庚如父,自强不息,立南强之风骨;文庆似母,止于至善,存鹭园之血脉。陈林二氏,存史于厦大,不当以鸟之双翼,车之双轮而论之,必当执父母之礼,献而成祭,方成配享。
年5月,新校初成,举步维艰里的嘉庚先生,在坟茔累累,郊野荒凉的厦大演武场,向自己的老大哥,精神导师林文庆发出了也许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邀约。
那个月,在新加坡繁华烟柳地,正处在人生巅峰的林文庆,同时接到了两份来自故土的邀请。孙中山诚意满满地请他去做外交部长,而陈嘉庚却是紧急求助式的,近乎要求般让他去当厦大校长。
林文庆,这个南洋华侨里,近乎横空出世的天才,祖籍福建龙海鳌冠的他,自少年、青年、中年,在南洋华人中才智、德行俱为独占鳌头、冠绝群伦者。
彼时,刚过知天命年的他,已经在新加坡,成为了传奇式标杆和领袖级人物,地位与成就远高于这时他的小兄弟陈嘉庚:
他是一代名医,年,因学习成绩优异,获得英女皇奖学金进入英国爱丁堡大学医学院,是获得该项奖学金的第一个中国人;年3月14日,中国驻新加坡总领事黄遵宪亲自赠送匾额给林文庆,赞他“上追二千年绝业,洞见症结,手到春回”;年他创办英皇爱得华医学院,被授名誉院士;他发明治疗“香港脚”药水后,还特地取名“A·U”(厦门大学英文简称)。
他又是勇于开拓的企业家,创办新加坡华人商业银行,年与黄奕住等合资创建“和丰银行”和“华侨保险公司”,成为新马华人金融业的先驱;他还引种巴西橡胶到南洋种植成功,橡胶园获得巨大收益,陈嘉庚就是在他影响下经营橡胶园,为因此被陈尊为“南洋橡胶之父”。
他曾任新加坡立法院华人议员、市政府委员、内务部顾问,新加坡中华总商会副会长。年他代表中国先后出席伦敦“第一次世界人种代表大会”和德累斯顿“世界卫生会议”。
他还是移风易俗的社会改革家和教育家。年,他作为新加坡第一所女子学校——中华女校的创办人,率先捐献了建校舍的土地,他的夫人黄端琼也亲自到女校任教;而黄端琼系老同盟会员福州黄乃裳之长女,而岳父黄乃棠南渡马来西亚创立新福州的伟大壮举,也正是基于他的穿针引线。
他是忠实的新加坡国民,不知疲倦地为侨居地华人请命,又是赤诚的民族主义者,始终心系故国,支持中国的维新变法并投身孙中山领导的民主革命。
他虽受英国教育,但对汉语也有较深的造诣,并熟谙闽、粤方言。他还精通马来语、泰米尔语、日语等,被誉为“语言天才”。年,他将最难翻译的《离骚》英译至全世界,引起巨大轰动。
那一年,他的能量舞台,已然遍及整个华人世界,从容贯通于东西方之间;也是在那一年,和他同是闽人的临济宗大德高僧转道法师也扎根于新加坡,开创了道场普觉寺,华人已然在这个山川异域站稳了根基。
心力强毅而锐敏,不苟言笑,利害烛于几先,计划定于俄顷;临事不惊,功成不居;严于处物,而宽于处人。人才难得,知己若明,新加坡的舞台,是时候安心地,交接给那个比他年轻,卓然而有主旨的陈嘉庚了。
慨然兴学,不辞名利,是嘉庚之所长;但授道解惑,薪火长存,或是他方可续。已经在新加坡,立下天地之心,为生民请命的他,清楚地看到自己,将离开这个舞台的中心,北渡而归,在那个故土的荒凉之地,承续往圣之绝学,以开万世之太平。如此,只能对不住中山先生了。
做好决定的那一刻,他还为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圣殿,定下了一个逆流而上的艰难之道。睿智如他,又何尝不知,在时代的洪流里,顺势拔剑高歌者易,逆势坚守初心者难。但那个敢于与时代浪潮逆流而行者,应该是深知,这个时代也许更需要的,不是他的迎合,而是他的坚守。
那一刻,他或许会想起公元年,在流淌着华夏文明运脉的洛水河畔,游酢杨时两位青年才俊,依依惜别大儒师长程颐,踏上回程,将洛学之道南传回建州老家的画面。年儒道闽学之路时光漫漫,数万里荆棘丛生步履不息,不屈翻越之文化壮举,信仰之光由多少血汗叠映前驱,这一幕幕,在儒者的心中,都当是如此的清晰:
那是朱熹心怀坦荡,带着一批弟子,从福建崇安启程,走了一个多月,行程近公里,抵达其时由张栻正在主教的岳麓书院,让南宋的学者文人士大夫乃至许多普通民众都趋之若鹜,蜂拥而至,以致岳麓书院“一时舆马之众,饮池水立涸”的“朱张会讲”之谦卑;
那是朱熹与东莱先生吕祖谦从武夷山一路跋涉至江西信州鹅湖寺(今鹅湖书院),同陆九龄、陆九渊兄弟展开激辩的“鹅湖之会”之坚守;
那是黄干,为了追寻理学道统,拜朱熹为师,从福州到建州,在大雪纷飞之武夷山中客栈,衣不解带,恭候朱熹,直至开春后,方才等到朱熹的“候师三月”之求知;
那是庆元党禁事发,为师长朱熹所牵连,蔡沈与父亲蔡元定遭谪道州(大致为今湖南湘西一带),朝廷催迫甚急,父子俩毫不动容,素履草鞋而往,徒步三千里,足淌血而无微言,闻雷霆而一笑之,艰辛而至,闭户读书,授徒讲学,元定淡淡留下一句:“独行不愧影,独寝不愧衾”之无畏与从容。
那是青年中举之林则徐于福州洪山桥登舟,溯闽江而上,经延平、建瓯、水吉,过南浦溪的旧馆、观前,五、六日昼行夜泊,风雨行舟,终于浦城大西门码头登岸,首次踏上了八闽边陲浦城之地,来看望福州鳌峰书院同窗好友坊人梁章钜,并对古建州闽学首次朝圣的正心诚意。
那是陈文龙、黄道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,立天地之心,迎时代而上,舍生取义,从容赴死,一门百指沦胥尽,惟有丹衷天地知的闽学时代最强音。
那是朱熹重修白鹿洞书院、黄干重建石鼓书院、张伯行设鳌峰书院以成三坊七巷辉煌、沈葆桢创船政学堂以启中国近代工业的传承与探索。
那一刻,他应也知悉,其时之故土,新文化运动正如火如荼,其中,尤以学潮为甚。在“打倒孔家店”的潮流里,西学东渐的旗帜性人物、儒家闽学的代表性人物——严复,已经在风烛残年里,无奈地卧于福州三坊七巷最短的那个郎官巷居所病榻上,等待着生命终点的来临。
同样是冠绝东西文化之儒者,他对严复当然是佩服的。但既然严复先生已经无力举旗,那么这往圣绝学,就当仁不让,续写在这幽幽不断的白城海风中吧。
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,从此,筚路蓝缕,艰辛困苦不扰于心;儒训高悬,往圣绝学笃定于行。
年七月,他辞去一切职务,离开世界舞台的中心,北渡而归,在那个曾经是郑成功练兵处的荒野渔村里,和嘉庚先生完成了交接。担任校长后,他在陈嘉庚为厦大所定的“自强不息”这个周易乾卦的校训基础上,加入了儒家《大学》里的四个字:止于至善。
其时,嘉庚先生在文庆校长到任后,不久就再次南渡新加坡主持商务,一直到年厦门大学改为国立,陈嘉庚都没有返回过厦门大学。他将厦门大学一切校务全部交托林文庆处理,从不干涉学校行政事务,大小事任凭林文庆个人全权处置。
可以这么说,从厦大这个孩子落地后,始终陪伴在身边,如同圣母般悉心照料它,只手令它长至十六初成的,正是这个校长林文庆。
年,在厦门大学迎来16周年校庆之际,厦门大学教师何励生这样自信地写道:“我们厦大历史虽是不长,但老早就能够和国内各著名大学并驾齐驱。至于经费的分配,每年能以二十四万余元,办了三个学院和其他各种附属机关(按,二十四万经费,国立大学还不够办一个学院,江苏省立教育学院及河北工业学院,一年经费也均有二十余万元),可谓经济极了,刻苦极了!有十四万七千四百四十二册中外的图书杂志,有一万八千余种,价值十二万九千余元的标本,有价值二十四万九千余元的仪器、机器、药品(根据最近本校所编之廿六年度教育补助费申请书统计)。自民国十四年到现在,共有十二届,五百八十四名毕业生,他们个个都能出其所学,为国家社会热心服务。”
时光回到年12月,曾访问中国多所大学,熟悉中国教育情况的英国伦敦会海外秘书霍金斯来到厦门大学,对这所美丽的学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离开不久之后,霍金斯致信林文庆,表达他对厦门大学的敬仰之情:“自鄙人来华后,曾参观大学数处……就开办及经常等费之撙节及成绩之优良而言,从未见有胜于贵校者。”
从这些文字和事件里,你或可以看到,十六年岁月,厦大这个孩子,是在文庆先生怎样的经营中,终成南方之强的。
而那十六年里,在新文化运动的浪潮中,儒训高悬逆流而行的厦大,更开始了一段特立独行,曲高和寡的神奇存在。以独立之人格而言,这十六年之厦大,或当是甚于其他民国之大学的。
先生是在大格局的视野中,见证到了时代赋予他的使命感。有人激进,就有人坚守,先生为厦大选择了坚守,自然而然地,就成了发起新文化运动的鲁迅们猛烈攻击的目标和急于打倒的对象,成了孔家店的废墟上新崛起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一大祭品!
但以先生之胸襟,品格与地位,自然是不会和鲁迅们有过多之计较的。那时的鲁迅,放在今天看,大概也不过是人气刚刚爆棚的网红。就算是在那时厦大的文学院里,他也排不上大号。
那时公认的几个文坛老大,还是那几个闽人:陈宝琛,郑孝胥,陈衍,林纾等。年,陈衍接老友黄乃裳来信,代其婿、厦门大学校长林文庆邀聘陈衍为文科教授。陈衍来时,鲁迅当时也在厦大任教,他在日记中写道:“陈石遗来,众皆往拜之,大诗人也!”
在同光体一代宗师陈石遗面前,鲁迅先生,或也不过只是一个粉丝。但从清末陈宝琛坐镇京师执掌文坛开始,闽派文化之控局已久,江浙一派则多后起之秀,欲借新文化运动之良机,取而代之。几次厦大之事件,有新旧文化之争,亦有新旧文化势力之更迭,其中是非曲直,虽先生以一己之身担而受之,但想来,时间终是能清而洗之,还以真相的。
但历史,也总是往往在时间的尘埃里,更多的,去眷顾那些高歌亮剑者,而遗忘了那些藏锋坚守之人。
也许,林文庆在将中心舞台交给陈嘉庚,让他去亮剑,而自己选择在那一隅之地,孤独藏锋坚守时,便已预见了此后的这一刻。
所以,他在年译《离骚》的自序中,如是说:希望能给懦弱者带来以信心,能抛开个人的私利,为社会福利贡献力量,并无畏他人的误解、批评和攻击。
在我们还原历史的经纬中,全面信息和片段信息的重构之间,最难得的是,如何保存信息源的整体性。百年来,当这些片段信息支离破碎地,如风散落在厦大及白城海边,始终无法联成一体,不再被完整解读,以致多少厦大学子,驻足在校长林文庆面前,往往只空留下一段段难以名状之疑问和一声声落寞悲凉之叹息。
每一次回到母校,站在那个著名的雕像前,我总有一种无以复加的愧疚感。在这样一个先生以儒家大无畏精神坚守的圣殿里,蜻蜓点水如匆匆过客般的那一个,被立上了神坛,而那个愿为厦门大学奋斗到死,以名财物事力将深邃广博之母爱注入给它的先生,却成了片段历史和时代轮替的供物祭品。
百年之厦大,或者真是时候,安静下来,对话对话自己的内心深处,恍若坐在高处,应有深刻久远之回望。回望之途,若能有所体悟,那么,所往之道,便当豁然开朗。
如我浅识所知,在那个飘摇乱世的大学里,那些风骨卓立的著名大学校长们,若文庆校长,大能以格局、胸襟、视野不为时代巨浪裹挟,小能以牺牲自我之名利于一隅之地苦心经营,高能贯通新旧文化、东西文明,低可受德赛先生之尖锐讥讽而不为所动者,孰能有乎?
遥想那年,厦大是何其有幸地迎来了那个名满天下的华人之望,开始了最独立和丰厚的成长之旅;未及百年,厦大又是何其之不幸,何其无知急切地将自己的圣母,打入冷宫,荒废在那故纸堆里,少人问津。
寄望于回望之中,前行于体悟之后,百年之厦大,莫只若网红之美丽,只见热烈之祝福。时正清明之校庆,更当慎终而追远,当祭校主嘉庚,更当祭而祀之者,校长文庆及那十六载坚毅笃行、儒训高悬,新文化运动时代狂澜里难得一见的风骨与清流之南强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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